■特邀艺评人:吴为山(中国美术馆馆长)
20 世纪的书法史上,高二适先生以其迥然于一般文人、书法家、画家的书法,脱尽寒酸,迂腐,阴柔与做作、浮滑,以其深厚之学养和昂扬之书风崭然于书坛,正像他的为人,耿介、爽直,超然于世俗,在近现代文化史上确立了一代高峰。
书卷气、才气、骨气是形成高二适先生书法人格气象的重要因素,也是其书法具有创造性的根本所在。一代大师的成长,民族文化的积淀,扎实的功夫、个人的天性与才情以及创新的意识缺一不可。
高二适先生
书卷气
所谓民族文化的积淀,对艺术家而言表现为 “书卷气”。书法家更应具备这种 “气”。书法是一门抽象的艺术,它以文字为基础、为载体。因此,唯洞明文字生成中所蕴自然山川之地脉、宇宙变幻之天象,深谙文字之文化含量,执笔时才有底气,才能生发出意象、意念、意蕴、意境。否则无以达到深郁而豪放,凝重而飘逸之化境。
刘桢公讌诗一首( 20 世纪 70 年代)高二适 41cm×39cm 中国美术馆藏
旧时文人,写毛笔字是常态,但多为 “写字”。所谓写字, 写出的往往是缺乏才情的功夫字,脱不开古帖的模式、程式,有古板、学究气,缺乏生气。当年陈独秀评价沈尹默的字是 “其俗在骨”。这个俗,大概即如此。相对于写字的是 “画字”,这在当今泛滥,已成风气。所谓 “画字”,是指在书法本体上未下功夫,凭所谓的激情、感觉、形式而写,看似龙飞凤舞、水墨淋漓,实质轻、飘、滑、浮。所以书法太难了,书法也太伟大了。熊秉明先生称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不无道理。
高二适先生对历代书法有深刻之研究,于文字学方面亦有极高之造诣。耗时十年,广搜《急就章》注校考异本、矫前人之误,著就《新定急就章及考证》一书,存亡继绝,填补书史空白。力倡 “章为草祖” 论,提出 “章草为今草之祖,学之善,则笔法亦与之变化入古,斯不落于俗矣” ;“若草法从章法来,则高古无失笔矣”。对历代经典碑帖均读之、临之,或赞或批,高见迭出, 不随流俗,妙句连珠。对书法结体、章法、笔法、墨法诸要素作入木之评述,实为书法学精辟之论。如在孙过庭《书谱》中手批: “此数行最为飞动有神。” “包世臣所谓 ‘消息多方’ 以下乃有思逸神飞之乐。” 手批李治《大唐纪功颂》:“神明洞达,洒落飞扬。”手批王羲之《十七帖》:“此帖笔笔停顿,草法之上乘也。” “此帖最为奇峰兀立,他刻不及也。” 在对个别字的点评中见:“收而敛,精以澈” “无一笔轻忽” “清气扑人” 等。在读帖与临帖过程中常常情动于衷,兴之所至,以“神入妙出”“沉着痛快”“规模简古”“气 象深远” 等词句点评。既是总结,也是发现,为后世提供了新的审美意象,成为书法美学的精辟之论。在对书法艺术本体的建构和解读以及理论性阐述方面,不仅有灼见真知,且有方法论意义。同时也为他本人作品的书卷之气、文气、古气的生成积累了广博而深厚的精神资源。
高先生对《易经》有精深的研究,在南京高二适纪念馆收藏有一幅他讲解《易经》的手稿,此稿不失为一件绝妙精微而又纵横大度的书法作品。据陆俨少回忆,他曾托宋文治请高老题画, 高先生一眼就看出了陆俨少对《水经注》有研究。可见高老对自然和绘画的认识超越于感性层面,上升到哲学境界,故其作品弥漫着一股 “仙气” “清气”。
高老是诗人,他眼中的自然是 “诗化” 的。如:“树静欲眠风浩渺,舟回拍岸水涟漪。” 他在给章士钊的信中有:“山木苍苍烟雨歇,几时才见天地合。” 诗中意境足可与石涛、黄宾虹之山水画媲美。高二适书法中的画意、审美意象直接感受于自然,源自于诗性,也得益于哲学。高先生在他读的《杜诗镜铨》上有一段批语:“吾尝谓中国文化史中有三大宝物,即史迁之文,右军之书,杜陵之诗是也。” 他称:“读龙门,杜陵诗,临习王右军,胸中都有一种性灵所云神交造化者是也。” 其诗高古沉雄,留存有诗辙等 300 余首,尤得力于江西诗派。晚年所撰 “读书多节慨, 养气在吟哦” 可作为其诗文气节一生写照。当然,诗的韵律也油然成为高先生书法潜在的节律,它暗合书法之法,神交诸体流变,畅通主体之情,虚浑圆融,自成一体。其阴、阳、顿、挫, 以及飞动的线条和铿锵的运笔,在文化的时空唱和于杜子美、李谪仙、白乐天……
高二适先生尚古,在 “古” 中求新。这古,是绵延的文脉, 是历代的创造,是传统中那最具魅力的神韵。高先生在品评陆俨少画时曾用 “古道盎然” 四字。虽是评陆俨少,实质也反映了他的美学追求。这古,乃古仁人之心,是雅士风范,是灵明、沉静、清逸的文心,是袭人心魄的文化气息。这古,在书法上即是高老所倡 “章草之法”。二适先生自言 “一日无书则不能生”,可知他无一日不与古贤、圣哲对话,在精神世界与天地往还。 高先生是一介书生, 更是学富五车、充满浓郁书卷气的高士。
才气
高老的才气,体现于他的创造性。创造性在于他以文化之, 深谙诸体与百家,且信手拈来,于自然挥写之瞬间得众美之妙, 仿佛深藏之甘泉频频溢出。
书法,要有法。先有法,后破法,再建法。高二适先生尚法,破法,但不建法。他的法是 “无法”,随性而发,随性而书,自得气象浑穆,气贯古今,洋溢着高昂而势不可挡的人格精神。
从高先生读帖的批注 “出入千数百年,纵横百数十家,取长补短,自得其环,而超乎象外”,可以更深了解先生对“法” 与“无法” 之关系的辩证阐述。
他还认为书法虽有法,但不能标准化,草书更不能规范于标准。是的,对于天才的创造,确如黄河之水天上来,标准了,也就结壳了。
高二适先生书学以章草筑基,参王羲之、张旭、唐太宗、孙过庭、杨凝式、宋克诸家,笔意融大草、今草、狂草,于近代碑学风气之中,独以帖学为宗,出古入今,而自成一格,可超迈前贤。高先生在书法的构成上,奇险宕荡,纵横流畅,时而飞流直下,万钧雷电,时而清泉入谷,万壑空寂。用笔忽如斧劈神砍, 忽如游丝绵绵。高先生凭借吟哦所养之气,功深百炼之力,自信点划,一线横空,全仗性情所致,将书法的疏密节律对应于一瞬灵感,故幅幅皆殊,各美其美。予书法审美以多维空间。
由于高二适先生每日通过读书、临帖与古贤 “对话”,故在他生活的虚拟世界里便与王羲之、张旭、怀素为师为友,在书法艺术上自然以他们为比肩对象,这正是他充满自信、矫矫不群、不随流俗的精神起点。在一幅自书的狂草手卷中,他自注:“细草如卷,雨丝风片,未知张旭长史能此否耶”,可想而知,他当时书就此卷时的心情,飞动激荡,自得新境。先生的“自言自语” 穿越千年,真情与才情昭然若见。
在整幅章法,文字结体方面,高先生常常违反正常的书法规律,其书势如剑拔弩张,千钧一发。他下笔迅疾,果断、沉劲。林散之先生与高先生为挚友,他赞高先生 “不负千秋,风流独步”。但在书法上却常有不同见解。他虽认为高二适 “书读得多、天赋好、勤奋渊博、有学问”,但对其书法则认为 “实多虚太少,太挤,有迫塞之感,笔力很矫健”。林散之强调要 “担夫让道”,要虚,其书法是追求优美的,完美的,如 “山花春世界,云水小神仙” 一般。而高老的这种迫塞是反习俗审美的,这正是高老的价值所在,他崇尚的是奇险与峻峭的美。深知高二适先生的章士钊先生在向毛泽东主席介绍高二适时,称其为 “巍然一硕书也”。“硕书” 一词出自柳宗元的文集,就是 “顶级大书法家”。
高老的才气,还体现于他出口成章与脱手千篇的高度统一。他书写的内容绝大多数为自作诗,故内容与形式的 “同构” 形成情感与表现的流韵,一泻千里,纵横古今,真气弥满,具有文化的感召力量。高老的书法不易学,因为法度、程式皆隐蕴其间; 更不易模仿,因为其形态字相皆随性而生。高老写的是气!是神!是魂!这需要天分、学问、才情、创造精神所养成。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。” 我取其意为:神之不存,形将焉附。
骨气
高二适先生最为世人熟知的亦让其名声大噪的乃是 50 年前与郭沫若先生的兰亭真伪论辩。1965 年,南京出土了与王羲之同时代的东晋《王兴之夫妇墓志》和《谢鲲墓志》,引发了郭沫若对东晋书法面貌的思考。6 月 10 日、11 日,《光明日报》连载了郭沫若《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〈兰亭序〉真伪》一文,认为《兰亭序》后半文字,兴感无端,与东晋时期崇尚老庄思想相左,书体亦和上述新出土的墓志不类,因而断言,其文其书,应为王羲之七世孙陈隋永兴寺僧智永所依托。此文一出,在全国书学界和史学界产生了强烈震撼,一时间附和之声不断。然高二适读后, 独持己见,撰写《〈兰亭序〉的真伪驳议》一文,认为《兰亭序》为王羲之所作是不可更易的铁案,此文旨在从根本上动摇乃至推倒郭沫若的 “依托说”。“驳文” 于当年 7 月 23 日在《光明日报》全文刊登,《文物》第七期影印了高二适“驳文”全部手稿。随着“驳文” 的发表,文史界、书法界立即掀起了自解放以来前所未有的学术争鸣,声震士林,影响深远。其不畏权势、坚持真理、“吾素不乐随人俯仰作计”(高二适语)的学术精神和品格于此可见一斑。随着《毛泽东书信选集》的出版,才知道,当年高先生文章发表乃毛主席一言助成。毛主席复章士钊信中云:“……又高先生评郭文已读过,他的论点是地下不可能发掘出真、行、草墓石。草书不会书碑,可以断言。至于真、行是否曾经书碑,尚待地下发掘证实。但争论是应该有的,我当劝说郭老、康生、伯达诸同志赞成高二适一文公诸于世。” 与此同时,毛主席在致郭沫若先生的信中指出 “笔墨官司,有比无好”,以赞成高二适驳议文章发表。1972 年,高先生针对郭先生重提兰亭真伪,又写下《关于〈兰亭序〉真伪的再驳议》,其中有一句极为精辟的话,“夫逸少(王羲之)书名之在吾土,大有日月经天,江河行地之势, 固无须谁毁与谁誉之”。由此可见,高先生对传统经典文化捍卫的拳拳之心。今天王羲之及其《兰亭序》在中国书法上的地位, 经过那场 “争辩” 之后,似乎更加牢固,由是,我们更加佩服高先生的信念。要知道,当时高先生只是江苏文史馆馆员,与郭先生地位悬殊。他的这种精神被学界誉为 “高二适精神” “硬骨头书家”。他的骨气显示在:
一、以其精深博厚的文化底蕴为背景,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,他有号为 “磨铁道人”,敢磨铁者,何所畏惧?!
二、不求功名,他的学术只为真理,无欲则刚也。
三、骨气在书艺上表现为狼毫用笔,信笔直取,力度遒劲, 在他的昂扬、激荡的书法笔锋里折射着境界高,取法古,渗透着文人的儒雅,这是最为难得的。
昂扬与儒雅得以和同正是其人格个性和文化涵养的圆融。 冯其庸先生在纪念高二适的一文中曾用 “永远的高二适” 作题。是的,高老是永远的,是历史的客观存在!